清华校长风云录:曾有人是中国任期最短总统
核心提示:除了绚烂而短暂的清华监督生涯,周自齐还在近代史上留下了颇多印记:“二十一条”密约最先曝光者、我国植树节的最早呈准者等等。他还是民国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总统,1922年3月,他署理国务总理,徐世昌下台后,代行总统职务,任期为1922年6月2日至1922年6月11日。
本文摘自:《瞭望东方周刊》2011年4月25日,作者:夏攀,原题:《百年清华校长风云录》
罗家伦主政清华时年仅31岁。上任伊始,正赶上清华暑假招生,他匆匆而来,在招生简章上大笔一挥,添了四个大字:“男女兼收”。于是,清华在当年迎来了第一批女学生
一世纪沧桑砥砺,一百年春华秋实。
这是现任校长顾秉林在清华大学2011年新年献词的开场白。一百岁的清华,数易其名,历经风雨,和百年中国历史一道沉浮,在中国人的记忆中留下诸多悲喜交织的影像。
清华影像中有些特殊的身影——他们或为众人熟悉,或已在岁月长河中变得模糊,但却因为一个共同的身份令人肃然起敬又充满好奇。那就是:清华校长。
谁是首任校长
沿清华学堂这个旧名再往前追溯,那时它还叫游美肄业馆。1911年4月9日,清外务部与学部一同奏请将游美肄业馆改名为清华学堂。两日后,宣统朱批:“依议,钦此。”
当年4月29日,清华学堂在清华园正式开学,此时的清华学堂监督(校长)由清游美学务处总办周自齐兼任。
被许多人称为清华创建人的周自齐出身山东一个官绅世家,他自幼在大家族中接受了宏博的国学教育,后考入广州同文馆学习外语。时任两广总督张之洞见他“学业出众,一表人才,潇洒大方”,便保送他进入京师同文馆学习。
在北京,周自齐的外语才能得以发挥。甲午战争时期,李鸿章等人阅读日本报纸上的新闻,周自齐就是翻译之一。
京师同文馆毕业后,周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。毕业回国后,他开始在外务部任职,还曾陪同载振亲王参加英王乔治五世加冕大典。
1909年,周自齐出任游美学务处总办,从此与清华结缘。他组织筹建了清华学堂的前身游美肄业馆,在校址的选定、购地、建校、聘请教员等方面倾尽心血,最为后人关注的是选拔学生留美工作。周自齐定下“中文要通达、品行要纯正、家世要清白、不能有破相”的标准,梅贻琦、竺可桢、胡适、赵元任、金邦正等以后的名人大家都是通过了周自齐的选拔而得以留美。
除了绚烂而短暂的清华监督生涯,周自齐还在近代史上留下了颇多印记:“二十一条”密约最先曝光者、我国植树节的最早呈准者等等。
他还是民国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总统,1922年3月,他署理国务总理,徐世昌下台后,代行总统职务,任期为1922年6月2日至1922年6月11日。
在清华学堂时代,在周自齐之后任监督的是唐国安,如果从辛亥革命后算起,他亦被不少人认为是清华的首任校长。
唐国安1873年被曾国藩选派为第一批留美幼童生赴美留学,肄业于耶鲁大学,1912年任清华学堂监督。在他任职期间,清华学堂更名为清华学校,在掌舵清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,唐国安进行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。
唐国安倡导“通才教育”,提倡学生广泛涉猎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诸多领域,在广博的知识基础之上成为一专多能的人才。他还提出大学教育应是“德、智、体、美、群”五育并举,引导学生和谐发展。
胡适、赵元任、竺可桢都曾自称是“唐国安的弟子”。
留下八个字的辞职校长
唐国安是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学校的承前启后者,周诒春则是清华学校时期的集大成者。唐国安临终前推荐他担任校长,并在致外交部的信中称之:“老成练达,学识皆优。”
周诒春的一生很有些传奇意味。他曾就读于美国威斯康辛、耶鲁等名校,也曾在科举考试终结后的1911年被清政府授予进士、点为翰林,时称“洋翰林”。他在1912年担任过孙中山的英文秘书,也曾任过民国政府的农林部长和卫生部长。然而,在许多清华人眼中,清华校长才是周诒春一生最大的光辉。
清华校友陈宏振评价周诒春,“他是母校的拓荒者,母校的创建人,筚路蓝缕,惨淡经营,播下精选的种子,收获到丰硕的果实,建立了优良的传统,奠定下巩固的基础。”
在清华4年多任期中,周诒春拟定了清华学校从留美预备学校向正规大学转变的宏伟计划;主持修建了清华园内早期著名的四大建筑;确定了清华校训;开创了清华的体育传统。
1916年,他正式向当局提出让清华向独立、完全大学过渡的计划,在呈请书中,他写道:“我国地大物博,已设之完全大学寥寥无几。当此百度维新之候,尤宜广育人才,以应时需。”
然而在1918年初,因为受到亲日派排挤和污蔑,周诒春留下“既遭时忌,愿让贤能”八字而辞职。
清华教授温源宁回忆老校长离职那一天的情形:“清华学校全体集合,学生们身穿军操制服,一齐举枪向他致敬。这悲哀持续了这样久,以至于他离开了十几年,清华也没有忘记他,或者说不肯忘记他。”
被学生赶下台的校长
周诒春让清华学子如此不舍,他之后两位继任的情形则截然相反。
接任周诒春的是外交部参事秘书张煜全,他也是留美生,曾在1906年学部游学毕业生考试中名列头等。有史料记载,此人在任校长期间“不理校政,引起学生强烈不满”。
1921级学生闻一多曾画了一幅漫画,讽刺这位大半时间卧床养病的校长是“垂床听政”。
1919年1、2月,在“五四”运动中诞生的清华学生代表团正式改组为学生会。张煜全派校警在学生会成立大会上横加干涉。愤怒学生宣布罢课,掀起了清华校史上第一次驱赶校长的风潮,张煜全被赶出了清华。 张煜全之后,拥有康奈尔大学林科硕士学位的金邦正担任校长。他来清华之后,做了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。
1921年6月11日,清华高年级学生(1921级和1922级)因支援北京八校教师索薪斗争,举行了“同情罢考”。金邦正罚全体罢考学生留级一年,引起学生强烈反对。1921年秋开学时,全体学生拒不出席开学典礼。
当年10月13日,金邦正作为出席太平洋会议的中国代表团随员赴美,其间清华学生会去信:“请其不必作卷土重来之梦想”。金由此被迫辞职。
第一代海归MBA当校长
在清华学校时代,最后两任校长是曹云祥和温应星,前者任期5年半,后者为2个月。
曹云祥是哈佛大学商业管理硕士出身,可称之为中国最早一代海归MBA。他于1922年任清华校长。根据清华校史,在他的任期内,清华实现了由一个中等程度的留美预备学校改办为完全大学的计划。
曹云祥还主持办起了鼎鼎大名的清华国学研究院,聘请王国维、梁启超、陈寅恪、赵元任为研究院导师,史称“清华四大导师”。
曹云祥的继任温应星仅在清华任校长2月,并没有在清华园留下太多故事。他曾是美国西点军校的首位中国毕业生,和巴顿将军同班,死后也葬在了西点军校的军人公墓中。
数学0分也能当校长
1917年北京大学招生期间,参加阅卷的胡适在招生会议上说:“我看了一篇作文,给了满分,希望学校能录取这位有才华的考生。”北大校长蔡元培当场表示同意。可当委员们翻阅这名考生的成绩单时,却发现他的数学是零分,其他各科成绩也不出众。由于蔡、胡两人的执意,学校还是破格录取了这名学生。
这名学生就是罗家伦,11年后,他成为国立清华大学校长。
罗家伦“五四”时期曾在北大与傅斯年一起创办《新潮》杂志,与《新青年》相呼应,之后出国留学,拜在杜威教授门下,成为胡适师弟。
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,说北大校长蔡元培批准由北大经费中每月拨出3000元给《新潮》,引起保守派强烈攻击,要求他辞退两个教员和开除两个学生,两个教员是陈独秀和胡适,两个学生是傅斯年和罗家伦。蔡元培的态度是:不照办。
罗家伦主政清华时年仅31岁。上任伊始,正赶上清华暑假招生,他匆匆而来,在招生简章上大笔一挥,添了四个大字:“男女兼收。”于是,清华在当年迎来了第一批女学生。
不知是否与自己经历有关,钱钟书数学考了15分,吴晗数学考了0分,罗家伦照收不误,后来钱钟书回忆:“为此事当时校长罗家伦还特地招我至校长室谈话,蒙他特准而入学,我并向罗家伦弯腰鞠躬申谢。”
女儿罗久芳这样总结罗家伦的清华生涯:“父亲在清华最大的贡献之一,是使原率属于外交部的‘清华学校’升格为‘国立清华大学’。”
陈寅恪晚年也说:“志希(罗家伦字)在清华,把清华正式地成为一所国立大学,功德是很高的。”
罗家伦之后,吴南轩担任清华校长两个月,他由于任用私人亲信为教务长、秘书长,拒不承认由教授会选举院长的惯例等做法引发师生“驱吴”风潮。教授会通过决议致电教育部要求“另简贤能”。他被迫于6月5日辞职南下,后任复旦大学校长。 终身校长
梅贻琦是清华校长中任期最长者,也是清华校长中有诸多流传甚广之言论者。学者司徒允这样评价他:“被誉为‘清华终身校长’的梅贻琦先生可谓备得‘身后荣誉’,一句‘所谓大学者,非大楼之谓也,乃大师之谓也’的名言几乎使他与蔡元培先生比肩而立。”
梅贻琦自幼是个沉默寡言的人。据他的夫人韩咏华说,当他们订婚的消息被同学陶履辛听到后,急忙跑来对她说:“告诉你,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”。她答道:“豁出去了,他说多少算多少吧。”但梅贻琦是爱用行动说话的人。比如在廉洁治校的方面,他来清华后,发现过去清华校长住宅的一切日用品包括手纸都由公费提供,于是断然放弃特权,私费一概自己掏钱。
据教授郑天挺回忆,梅贻琦在一次出差中,本来计划乘飞机从成都回昆明,后来恰好得到乘邮政汽车的机会,梅贻琦就退了飞机票,因为“可以为公家节约两百多元”。
冯友兰在梅贻琦赴台之后,担任了清华半年的校务会议临时主席,相当于暂行了校长之职。后人这样评价他在清华的临时校长任职:“解放军解放北平时,他组织师生负责学校的治安和保卫工作,把一个完好的清华大学交到人民手中。”
校长在政治运动浪潮中
叶企孙从1949年5月到1952年6月任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,也是中国高校院系大调整前的最后一任清华大学负责人,他也是由清华全体师生推选出来的校长。
叶企孙任校务委员会主任的3年,亦是新中国起步的最初阶段,这一时期,各种政治运动在大学校园此起彼伏。“在这三年,叶师凭借个人的远见卓识、坚强的科学精神支持下的毅力和全体师生对他人格的长期信赖,成功地排除了各种干扰破坏,竭力维护清华的好传统”,他的学生虞浩这样评价。这一时期,清华毕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中有20多人后来成为两院院士。
叶企孙的继任蒋南翔,有着光辉的红色生涯,曾是“一二·九”运动的学生领袖,也是1933年入党的老党员。
论及他在清华大学14年的校长生涯,在他去世时的一篇悼词有个比较浓缩的概括:“他重视最新科学技术的发展,陆续在清华大学创建了原子能、自动控制等新兴学科;他十分重视对学生的马克思主义的教育和政治思想工作,为国家培养了一大片又红又专的人才”,他“亲自做一些著名老教授入党的培养和发展工作”。
蒋南翔还留下一句话:“参加体育锻炼,争取为祖国健康地工作五十年。”如今的大学生还可以在学校体育馆里看到这样的条幅。
蒋南翔在“文革”开始时被打倒,也许能给他带来一点欣慰的是,就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夜,有一批年轻人从清华走出,迈向了更广阔的天地,他们当中有个来自安徽的青年,名叫胡锦涛。
“文革”十年,清华在无休止的批判大会和武斗中走过那段灰暗岁月。1977年,刘达来清华大学任革委会主任,随后在1978年至1983年间任清华校长。他在清华任期内做了一系列拨乱反正和恢复重建工作。
1982年夏,《北京晚报》访问刘达,记者称他为教育家,他不同意这个称呼,说:“当教育家要有自己的教育思想。我有,但不系统,不完善。我自己不教书,我非常尊重专家和教授。”
把清华建成世界一流大学
1983年至今,清华产生了4位校长,分别是高景德、张孝文、王大中和顾秉林。
高景德是典型的学者型校长,在电机工程领域有突出学术成就。他在主政清华5年半时间,清华成立研究生院,使得清华在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培养规模大增。
高景德之后,张孝文担任校长至1994年。在他主政期间,提出“争取到2011年把清华大学建成为世界第一流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大学”。
1994年1月,王大中继任清华校长,交到他手中的是一张前任留下的蓝图。2003年,也就是王大中离任清华校长那一年,宣布了清华大学“三个九年”总体发展规划。规划提出,在2012到2020年的“第二个九年”中,清华大学力争在总体上建成世界一流大学。
顾秉林是现任清华校长,他担任这个职务已经8年。1968年他靠自修完成了全部大学课程,54岁时当选为中科院院士,是当时中国最年轻的院士之一。
和前两任一样,顾秉林对把清华建设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充满期望。 我在历史研究所的时候,评职称,有个同事叫嚷:“我有一百万字。”我当时就很不以为然,你怎么论字数啊?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才几个字
何兆武先生今年秋天就90岁了。他的一些清华同仁现在就开始考虑,如何庆祝“既能有所动作,又能让老先生接受”。这么说,是因为十年前清华大学历史系曾要借他八十大寿之机,搞个何先生的学术研讨会,早晨去家里接人,却发现他早已锁门走了。
这次提到九十大寿,话未说完,他便摆手,笑眯眯道:不搞不搞。
某一次的访谈中,他曾郑重其事地说:“我做的都只是自己的兴趣而已,我希望淡化自己,边缘化自己。”
谈天时,他习惯双手抱着搪瓷杯子在胸前,头略抬起,眼睛向远处望着虚空,思索。即便沉默的时间里,嘴角依然上扬,微露牙齿,一副不变的笑模样。隔了好一会儿,开腔:“哎,你知道,有这么一个事情??”
上世纪三四十年代,他在西南联大读书七年,换了四个专业:土木、历史、中文、外文。旁人羡慕他在《上学记》里回忆的这段自由,他却说这是一大遗憾,“没有一个很好的学习规划,所以一生荒废了,做不出成绩。”
老先生自己以为“荒废了”的“一生”,包括任职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、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、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德国马堡大学的客座教授。历史研究之外,他还从事哲学及思想史研究,并翻译西方经典著作,如卢梭的《社会契约论》、帕斯卡尔的《思想录》、康德的《历史理性批判文集》??
他曾以寥寥百字概括出中西史学思想的不同:“中西思想之区别在于西方走的是机械的、分析的道路,从原子(或个人)出发;中国走的是有机的、综合的道路,从‘场’(或集体)出发。故在西方,个人是目的,集体是手段;而在中国,则个人是工具,集体是目的。”
这样一个老人,常说的句子却是“我不懂。”
比如,“我不懂,现在有的小地方一贪污就是多少亿,他哪有这么多钱可贪?怎么这个贪污就整治不了?”
语调温和敦厚,全无戾气,却是满腔担忧。
那时候学校有点像是独立王国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今年是清华大学百年校庆,您早年在西南联大读书七年,上世纪八十年代自社科院历史研究所转到清华思想文化研究所任职,与这所学校渊源颇深。在您的理解中,清华精神是什么样的?
何兆武:清华最初是美国人的庚子赔款建成的,建制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学校,而是留美预备班,送出去留美的学生都要在清华先经过训练,出国后好跟美国接轨。所以清华里面的建筑都是美国式的,直到我们上学的时候,除了国学、历史方面的课程,其他也都是美国教材。
解放后,全面学苏联。前苏联的教育是专家教育,高等教育都是专科教育,如航空学院、煤炭学院。解放以后我们照搬苏联模式,也都变成专门的院校,学生一进学校专业都非常明确,将来就是地质专家、钢铁专家。这时候清华就变成工科大学,文科、理科都并到北京大学去了。后来大概又觉得工科大学的设置跟世界潮流不太符合,所以八十年代初期又改回综合大学。
不过,1986年我再回清华的时候,感觉综合的程度还不够,还是工科独大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上世纪三十年代清华有国学研究所,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、赵元任四大导师汇集,培养出一大批人才。
何兆武:当时还没有大学,后来建了大学,就把国学研究所拆了。北大也是,本来有经学系,也就是今天的国学,蔡元培做校长时就把经学系拆了。经学系无非是研究义理、辞章、考据。研究义理的,分到哲学系;研究辞章的,都到中国文学系;研究考据的,都到历史系。清华的国学研究院撤销,也是分到这三个系里去。 现在又开始兴国学了,我不知道国学系和文科其他的系是什么样的关系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不光学院里有国学热,天安门还立了孔子像。
何兆武:(笑)这好像在翻“五四”的案,“五四”是打倒“孔家店”。“文革”的时候,到曲阜去把孔子的墓都扒了。我们过去折腾得太厉害了。这样造成了思想上的混乱。
我觉得不要太过分,比如现在让小孩儿都穿上古代的衣服,没有必要,现代人就穿现代服装,不必要穿古代服装。穿了古代衣服,并不代表就是继承传统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最近清华学生蒋方舟写了一封致学校的信,提到现在的清华学生是体制和教育的利益既得者,许多人毫不动摇地捍卫着“主流价值观”,缺乏独立思考。您怎么看清华百年来的这种变化,从独立自由到现在的“既得利益者”?
何兆武:这个应该考虑到新旧社会的不同。
新中国建立之后,体制跟旧社会不一样了,现在的学校是党领导一切。旧清华是教授治校。它虽然也是国民党政府之下的,但国民党并不直接领导。比如我做学生的时候,校长梅贻琦也是国民党员---那时规定大学校长必须是国民党员---但我从没有听他讲过蒋委员长或者三民主义之类的话。
再比如,张奚若先生教授政治思想史,指定的必读参考书里就有马克思的《共产党宣言》和列宁的《国家与革命》。我后来在历史所,还有年轻人问,你们那时候看得到《共产党宣言》吗?我说我就读过。他问,不是不许读吗?我说大街上是不公开卖,但是图书馆看得到。那时候学校有点像是独立王国,不受外界干扰。作为学术,都可以探讨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前些日子,一个关于清华的热点是悬而未决的“汪晖抄袭事件”,您怎么看?
何兆武:汪晖是不是抄袭我不知道,但这可以审查嘛。是抄袭,当然给他处分,如果不是,等于给他“平反”。现在对于抄袭,好像往往是这么解决,说是“不规范”,不叫作弊。北大有位教授翻译了一本书,然后把译文里面八万字整个加到他的著作里,作为自己的著作。后来,也是不了了之。
这个问题,我们的领导也有责任,因为没有摸索出一个很有效的办法来评定水平。现在过分重视数字,所以抄袭也不足为怪。学校规定一个研究生一年要发几篇论文,这一点我不赞成,这等于让他们想办法凑论文,凑不成就拿钱买版面,给人家送广告。不能这么干。
我在历史研究所的时候,评职称,有个同事叫嚷:“我有一百万字。”我当时就很不以为然,你怎么论字数啊?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才几个字?照这么说牛顿根本不用评了。而且万有引力定律搞了十七年,按照我们的规定他十七年都评不上。爱因斯坦晚年要搞统一场论,结果没有成功,但他仍是第一流的学者。放在我们现在的体制里就行不通。
我们这些年改革开放,等于转到一个新的轨道上来,可是还没摸索出行之有效的新的办法。
到底是为什么出现了一场“文革”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没有摸索出办法,是因为时间还太短吗?
何兆武:按说也不短了,三十多年了还走不出来?抗日战争的时候北大清华也不过三十几年的寿命嘛。你看那时候曹禺写《雷雨》,就是做学生时在图书馆里写的。现在的学生不太可能了。如果写小说、剧本,就是不务正业。
还有一个问题很奇怪。许多人解放前产量很多,解放后都不见了,不光曹禺一个人。比如何其芳,作家,出了好几本书,很轰动,解放后不见了,大概是去搞政治了。还有范长江,有名的记者,北大没毕业就轰动全国,解放后也没有写什么东西了。其实他挺有才的,为什么不让他写了?是不让他写了,还是他不写了?(如果是)他不写了也要问:为什么不写了? 何其芳后来做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,整天挨斗,为什么不能叫他发挥特长呢?我那时在河南下干校三年,文学所的人也都去了,俞平伯、钱钟书,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,你让他下去干什么?后来叫钱钟书去送信,整天背个包到处走。我心想这个活儿你找个中学生就可以干嘛,为什么不叫他随便写点东西呢?俞平伯更不行了,七十多岁,下去就叫他搓麻绳,我觉得有点浪费人才。你叫他在北京随便做点什么,研究点红学,总有益处吧。
尤其对燕京大学的陆志韦,是带点惩罚性质的。他那时候八十岁了,下去以后样子非常惨,穿得破破烂烂,左手拿一个棍子,走路颤颤巍巍,右手拿一个饭碗去打饭,看上去就像乞丐。一个八十岁的人了,我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那您说这是为什么?
何兆武:那时候就说是劳动改造嘛。其实究竟改造了多少,也没法衡量。
我给你讲个笑话,我有个外甥是北大法语专业的,“文革”时期下乡,搞阶级斗争,揪一个老地主来斗。他们就想,我们学了法语,有什么用呢?用法语斗(地主)吧。那天就开一个法语斗争会。斗争完了,问那个老地主,你有什么感想?老地主挺会说话,说我经历过很多斗争,就是今天这个斗争印象最深刻。这有点像开玩笑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您在“文革”期间有没有被批斗?
何兆武:我算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,没有资格革人家的命,只能等着别人来革我的命。别人来抄过我家两次。不过那时候是根据职称划线,凡是职称副研以上的都算是反动学术权威,我那时候是助理研究员,所以还好。当然后来也被揪出来,躲不了。
我对“文革”还是不大了解是怎么回事,到底是为什么出现了这样一场“文革”?我虽然亲身经历过来,但不了解内情。
我离休以后看的书主要是“文革”时期的回忆录,聂元梓的,陈伯达的,手头有的都看了。我觉得“文革”的当事人现在都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,就是都推在江青的身上,这一点我不很同意。当然江青起了很大作用,但是她一个人不可能包办。陈伯达是中央“文革”小组的组长,江青是组员,但他说什么都听江青的。事实可能是这样,但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,好像也不太说得过去。
最可惜的是没有叫江青写一本回忆录,可以给她派两个人去,每个礼拜谈一次,把谈话内容整理出来。江青如果说假话,也照样记录,因为总可以弄清楚。
“文革”时给我戴了“反革命”的帽子,后期给我平反,写得非常简单,就是何兆武同志没有政治问题,“过去所强加给他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,应该撤销,予以平反”。完了。也没有说是谁给我加的“诬蔑不实之词”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您为什么会成为“反革命”?
何兆武:来自革命群众的就不说了,比如说我吃面包是崇洋媚外。正式落实的有两条,一条是我们排长宣布我“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”。为什么这么说?因为我不喜欢看样板戏。我觉得中国京剧只适合演绎古典的神话,不适合演现代生活。比如《沙家浜》里面,一个人养好很多伤兵,自己家里开茶馆,还要跟敌人作斗争,太不真实了。我倒没有攻击江青,但这也算罪状。
另一条是我翻译了罗素的《西方哲学史》,是“为中国复辟资本主义招魂”。罗素这本书是商务印书馆交给我的,他们的副总编辑骆静兰女士和我是同班同学,很熟,在运动以前常有来往。运动期间不敢接触,互相都怕连累对方。运动以后恢复联系,她告诉我,这本书是毛泽东交译的。
二战以后,罗素和爱因斯坦两个人合搞世界和平运动,搞得很火热,实际是针对美帝的世界霸权,所以我们很欣赏。尤其毛泽东、周恩来两位都是亲身经历过“五四”的,“五四”时期罗素到中国来过一年,非常欣赏中国文明---不过他的欣赏跟我们也不尽相同,他是因为中国文明没有被现代化所污染---后来毛周联名邀请他到中国访问,他也很愿意来,但他已97岁,身体不好,就把《西方哲学史》送给毛泽东,毛泽东就吩咐下面翻译出来。
那个时候出版非常严格,凡是翻译国外的书,都由商务印书馆出版。凡是马克思以前的著作,可以公开出版,马克思以后的西方著作,都是内部发行。所以这本《西方哲学史》只能内部发行。
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毛泽东交译的,后来知道了,觉得军宣队很荒唐,他们定我罪的时候竟然不考虑这书从哪里来的。 这个民族到底有没有信仰?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您关在牛棚的时候,跟谢国桢、顾颉刚在一起。谢国桢回忆过,曾经有学生问梁启超:“老师您是搞学问的人,怎么卷到政治里面那么深?”结果梁启超打开话匣子,谈了整整一个晚上。您怎么看这个话题?
何兆武:清华陈寅恪教授的父亲陈三立是有名的诗人,他参加了戊戌变法,后来失败,就不参与政治了,专心作诗。他有一首诗,我记得其中两句是:“凭栏一片风云意,来做神州袖手人。”后来梁启超对他不满意,就做两句诗说:“如何一片风云意,竟做神州袖手人。”不过梁启超做了一辈子“插手人”,也不是很成功。知识分子卷入政治,很难行得通。
当然我这是唯心论了,他们还是希望中国能变好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有使命感、关心家国命运的知识分子似乎很难与政治保持距离,关心了又难有好结果。这像是个悖论。
何兆武:(沉默)历史是不能预言的,因为偶然的因素太多。历史没有物质世界里那样客观的规律。比如西太后活了七十多岁,在当时算是很长寿的。如果她早点死的话,光绪就可以早点亲政。他是要革新的,如果那样,也许那时就君主立宪了,就是另外一条道路,也就没有辛亥革命了。
不要说历史,一个人的寿命都没法精确地估计,一定活七十岁还是八十岁都不知道。历史是充满了偶然的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那么在您看来,历史研究的目的是什么?
何兆武:你知道吗,我们以前挂的牌子,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、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,但我们的组织关系不属于中国科学院,而是受中宣部的领导。就是说这实际是个宣传单位。
这里面不同的是,科学是后有结论,但政治是先有前提。比如说,苏联是不是修正主义?是,结论就先定了,然后你再去找证据。再比如,认为清官比贪官更坏,好,你就去找证据,(证明)清官有更大的欺骗性。
当然有时候结论也会出问题,就像苏联闹的大笑话,推崇李森科的无产阶级生物学,认为过去的生物学都是资产阶级的,是反动的,结果证明李森科是个骗子。五十年代末,有个金奉汉发现了一种“奉汉小体”,说是决定人体健康的。当时《人民日报》两天四版都在介绍,后来发现这也是个骗子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历史研究所常接到这种任务吗?
何兆武:我自己接到过两回。
一回是叫我翻译一本书,但给我的是撕下来的中间一百页,前后都不知道。我连全文都没看过就叫我翻译,这就不是科研了,但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。那是19世纪中叶一个英国人在中亚旅行的游记,后来我就猜,当时正在闹中苏边境问题,大概需要找那方面的资料。
另一回是“文革”前夜,我们全所动员干了两个月,找中国历代政变的材料。为什么搞这个,我也不知道。我猜想可能是林彪搞的,他命令下来,你就去搜集,哪年哪月哪本书上写了政变。后来林彪不是说XX们要政变嘛,就拿这个做材料。
我们老遗憾中国人没有得到诺贝尔奖,可是要这样搞的话,永远也得不到。你必须有一个方向,一直搞下去。今天劳动,明天炼钢铁,而且一下乡就交待,要“人在农村、心在农村”,就是说不要想自己还有没研究完的题目。当然,也应该这样,一心扑在农村上,干个一年半年。
不过我又想,无论你干什么东西,都应该念兹在兹,你下乡两年,回来又接茬,不要说搞科研,就说庄则栋,乒乓球冠军,下去劳动两年,回来还能拿冠军吗?我想他也拿不了。干什么就要一心扑在上面,才会有成绩。 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那时候真的相信这些是革命的需要?
何兆武:那个时候每年国庆都有游行,解放军、工人、农民方阵,最后是科学大军,标语是“科学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”,我就想这个提法不准确,应该反过来,无产阶级政治必须服从科学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那时候认为“文革”会结束吗?
何兆武:“文革”早晚要结束的,就好像一个人早晚要死,没有万寿无疆。我们那时每天举着红宝书喊“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”,在逻辑上也很矛盾。毛泽东在“老三篇”里就讲了,“人总是要死的,但死的意义不同”。既然这样,干吗还喊万寿无疆呢?当然有一种解说,说这是一种良好的愿望。但人总是要死的,这是科学,你不能愿望不可能的事情。我愿望明天太阳就掉下来,这可能吗?那时候每天还要“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”,永远健康就是不死,怎么可能呢?
有一天早上也是这样,照旧敬祝,学习毛选。下午开个临时大会,我们一听,上面工宣队的人口口声声“林贼”,那真是出乎意料。怎么早晨还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,下午就变成“林贼”了?
不过中国人好,中国人的神经健全,遇到这种事情也没什么。这种事情要是放在笃信宗教的人身上,你告诉他实际信奉的乃是魔鬼,他要精神崩溃了。哪怕是一个失恋的青年,也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。我们倒好,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照吃照睡不误。
一方面你赞美中国人的神经极其健康,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个民族怎么毫无信仰,到底是信不信?我记得我们当时的排长还说,听了这个事情真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。后来我看他晚上也照吃照睡不误。
其实中国民族是一个很优秀的民族,但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有很好地稳定地发展呢?那个时候就是靠运动。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您觉得自己人生中的哪段时间感觉最幸福?
何兆武:还是抗战的时候。那时候生活最艰苦,但是总觉得战争一定会胜利,胜利之后一定会有美好生活。那时候想法太简单,好像理所当然认为会这样。其实结果也并不美好。
《望东方周刊》:那您现在是乐观还是悲观?
何兆武:现在真是不敢乐观,可也不敢悲观,要是悲观就太没意思了。可要是乐观,未免还太轻松。
我们现在还在摸索一条有效的道路。九大上林彪做报告,其中有一句话说我们解放以后,还没有找到一种有效的办法,自下而上地揭发我们的黑暗面。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好,不应该以人废言。不过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(事情)。我们这些年也改变了很多,很多提法都改了。过去说哲学就是斗争哲学,现在改了,说我们要建立和谐社会。和谐就不是斗争了。慢慢地来吧。
04月26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