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谈潮汕俗谚与侨批文化
潮汕俗谚源自劳动民众,虽然语言粗俗,但言简意赅,其中不乏至理名言。它显示了潮汕地区的民风、民俗等历史人文信息,也汇集了某些生活、生产经验,大大地丰富了潮州方言的内涵。从潮汕俗谚也可看到侨批文化。
无可奈何舂甜粿
“缳条裤带出南洋,赚回钱银箱打箱”就是一句潮汕俗谚,从字面上看,似乎是华侨赚钱容易,空手出国,便可满载而归,殊不知侨胞们的发财致富来之不易。
“无可奈何舂甜粿”也作“无可奈何炊甜粿”,这句俗谚饱含着昔年海外潮人离乡背井的无奈和远渡重洋的辛酸。据说当年澄海樟林港有一个船主名叫蔡彦,有一次,他在开船往南洋之前,到船上清点客号货物,他的母亲也一同来到船上。这时,蔡母看到客人的行李中有好多甜粿,觉得很奇怪。因为,潮汕人只有逢年过节才蒸甜粿。于是,蔡母问道:“现在宽时闲月,怎么大家都有甜粿?”大家听了只得苦笑,一个过洋者说:“这是无可奈何炊甜粿。”蔡彦帮着解释:“每次过洋,最快也须一、二十天,如果遇上风浪,要一个多月的行程。若不带些干粮,岂不是要活活地饿死。甜粿不易变质,带了甜粿作干粮这也是无可奈何啊!”蔡母听了方知其中苦衷,不禁感慨万千。
旧时,潮汕地区连年战乱,天灾人祸,水旱灾害,民不聊生,许多潮人拖亲带故,结伴离乡,移民海外。“食到无,过暹罗”就记述着当年海外潮人的苦难。他们从中国带去了先进文化、先进生产工具和先进生产技术,在侨居地披荆斩棘艰辛创业,为当地经济发展和社会繁荣作出了贡献。但老一辈在早期的创业过程中所面临的艰难困苦是难以想象的,正如俗谚“所徛大篷棚,所擎大杉桁”、“人面生疏,番仔擎刀”、“暹罗‘峇仔’(鳄鱼),有人食人,无人食影”等所说,投身于蛮荒之野,人地生疏,语言不通,环境十分恶劣,他们艰苦创业的确是一个含辛茹苦、呕心沥血的漫长过程。
在汕头开埠前后,近代潮汕的海外移民出现了契约移民。所谓契约移民就是帝国主义掠夺华工的“猪仔贸易”。首先在汕头设招工局招募华工的是英国德记洋行,规模最大的是荷兰元兴洋行。“猪仔贸易”给潮汕人民带来沉重的灾难,被掠骗者与招工局订立“契约”,就成了卖身的“猪仔”,到达帝国主义国家各自殖民地之后,送进大种植园或矿山作苦工,难得生还。据统计,从1852年至1858年,在南澳岛和妈屿岛被掠运的华工有4万名。尚未出洋而因虐待、伤病致死或投海自尽者甚多。妈屿岛海滩上留下被抛弃的华工尸体约共达8000具。直到辛亥革命后,在汕头持续五、六十年的“猪仔贸易”才逐渐消失。反映这一段苦难历史有“日里窟,会得入,得出”、“安南窟,会得入,得出”和“猪仔船一上,返唐山免想”等俗谚。“日里”即印尼苏门答腊岛日里,当时是荷兰的殖民地。日里和安南均是华工的集结点。俗谚也有“三死六留一回归”的说法。
昔年的海外潮人侨居异乡,难得回家探亲。家乡的侨眷望眼欲穿,这就产生了“嫁着过番翁,有翁当无翁”、“恶等过过番翁”等俗谚。另有“月尾出初十五六,宽宽等”,指办事要耐心等待,也指空等。这里也有一个故事:从前有一妇人,丈夫往南洋谋生,音信渺茫。她天天盼,日日思,期望能收到丈夫的家书、侨批。有一天他到市镇上找一算命盲人推算要到什么时候丈夫才寄批回家。那盲人摇头晃脑地推算了一会,说:“你丈夫的批一定要来的,不是月底就是出初(月初),要不就是十五六,你耐心地等吧。”
洋船到猪母生,鸟仔豆带上棚
侨民们艰苦创业,勤俭节约,希望将血汗钱寄回家乡,有的要克尽赡养父母妻儿的义务;有的寄回积蓄,争取早日回归故里,与亲人团聚,以求发展;有的还寄钱回乡捐资兴办各项公益事业;因而侨批伴随着华侨的产生而出现。
俗谚“好赚过去暹罗牵猪豭”笑指办事合算。它来源于一首潮汕歌谣:“天顶飞雁鹅,阿弟有阿兄无。阿弟生仔叫大伯,大伯听着无奈何。打起包裹过暹罗,欲往暹罗牵猪豭。赚有钱银业业寄,寄回唐山老婆。”此虽是戏谑之语,而“赚有钱银业业寄”确是侨胞们的共同心愿。
侨批,是海外侨胞通过民间渠道及后来的金融邮政机构寄回国内,连带家书或简单附言的汇款凭证。潮汕侨批业的经营,大致经历了水客递送、批局承办、银行统管3个阶段。
“花不逢时没乱开”是一句俗谚,旧时,书信、侨批系托私人递送,有人在信封上写下这句话,以示非收信人不得拆阅。递送侨批的“水客”同寄批人之间没有任何合约,靠的是诚信。
昔年,潮汕海外移民多是从澄海樟林港乘坐红头船前往南洋各地。“红头船”是一种高桅大型木帆船,名叫“行舶艚船”,每艘载重自数十吨至200余吨不等。在粤东地区是把船头漆成红色,俗称“红头船”,用作渡洋远航,澄海一带也称之为“洋船”。当年的樟林港巨舶高桅,帆樯云集,称“通洋总汇”。它的红头船队可北至天津、上海,东往台湾、厦门,南往南洋群岛,转运货物分别达到潮州各县,盛达200余年。
红头船载来了返乡的侨胞,送来了侨批、信件。农历九月份以后少台风,红头船从南洋返乡者甚多。港口有专人远望,见红头船进港就立即鸣锣通知迎接。在民间逐渐形成了“九月尾,铜锣‘撑撑’叫”这句俗谚,喻喜事临门。
“洋船到猪母生,鸟仔豆带上棚”是一句流传于澄海一带的俗谚。此俗谚源于一首潮汕民间歌谣,歌谣云:“洋船到,猪母生,鸟仔豆,带上棚。洋船沉,猪母眩,鸟仔豆,生枯蝇”。侨眷们盼望洋船顺风顺水平安抵达。“洋船到”带来了侨乡兴旺的景象。
俗谚“戆过阿网伊阿嫒”的来源也是诉说侨眷们盼望侨批的急切心情和接到侨批时的喜悦。故事讲的是:阿网的父亲早年到南洋谋生,一去杳无音信。阿网的母亲含辛茹苦把阿网养大,天天盼着丈夫的信息。一天傍晚,阿网的母亲正在房里洗澡。这时,阿网带来了一个从南洋回来的水客,在门口就大声喊道:“娘啊!阿爸托人带钱来了!”正在洗澡的阿网母亲被这喜讯冲昏了头脑,忘记了自己正在洗澡,开了门就走了出来。水客一见,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,他母亲才惊醒过来,急忙跑回房中。
番畔钱银唐山福
从前,有一个人到南洋谋生。在异国他乡,这个人每日起早摸黑为人洗衣。他每月赚的钱都寄回家乡给妻儿。这样,家中逐渐富裕起来。在母亲的疼爱下,儿子长大了,但被宠成一个娇生惯养、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。儿子娶了媳妇之后,母亲去世了。儿子夫妇少了约束,更是放手花钱,什么活儿也不干,还雇了帮工为他们洗衣煮饭。父亲接到噩耗,痛不欲生,便回乡办丧事。他问儿子从事何业,儿子竟然说:“你挣的钱够花,我哪还要去吃苦?”老华侨听了,心想自己在南洋为人洗衣,儿子在家却雇工洗衣做饭。他感叹道:“番畔钱银唐山福啊!”
潮汕俗谚“番畔钱银唐山福”的故事反映了华侨汇款是侨乡里侨眷们的直接生活来源。
侨汇给侨眷们提供了生活保障,也给侨乡带来了经济的繁荣。潮安县彩塘镇一带有俗谚:“金西洋,银下桥,大富市东乡”、“砂陇祠堂下美厝”,诗阳、下桥和市东乡都是由于有了侨汇而成了富乡。“砂陇”是潮安彩塘金砂乡的别称;“下美”即华美。由于华侨回家乡建造了祠堂、屋宇,因此有了“砂陇祠堂下美厝”的美称。
在澄海隆都镇下北社有一句俗谚:“古宅挈灰匙,潭尾做蚝箕,后陈食番钱,宅头扣簟墘,陇尾錾大钱,侯帮做畚箕,何厝割胼肋,溢洋睒东司”。此俗谚以简朴的语言表达了下北社里“古宅”等8个村子的民生特点,其中指出了后陈村是“食番钱”的侨乡。好像后陈村依靠“番畔钱银”为生的侨乡遍布潮汕各地。侨眷们以有侨汇而庆幸,“小生单丁,有南风窗”俗谚生动地表达了侨眷们以有侨批而自豪。
潮汕俗谚也记录了侨批史上的陈迹:民国二十年(1931年),广东省长陈济棠委托美国钞票公司印制一种货币叫“大洋券”,由广东省银行发行流通使用。这是在当时各种纸币中币值最稳定、信誉最高的纸票。其时,民国政府虽宣布“法币”为全国统一的货币,但“法币”仍未进入潮汕通行使用,潮汕地区仍然使用“大洋券”。潮汕是侨乡,侨胞汇款回乡原来是以龙银计算。但由于龙银不便携带和使用,在领取侨批时,侨眷们总是喜欢兑换成了“大洋券”,故有“笑笑,龙银换纸票”之说。
潮汕俗谚里也有历史上由于战乱,交通断绝,侨批难寄,而造成侨眷们生活无靠的记载:“东陇拍铁面乌乌,下桥拍棉头生菇,礼阳做垫脚行路,昆江经布屎肚,李厝做笠手粗粗,西洋过番饿死”。旧时潮安县彩塘镇东陇村民多以打铁为业;下桥村民多以弹制棉被为业;东凤镇礼阳村民多以竹工为业;昆江村民多以织布为业;李厝村民多以编竹笠为业;而诗阳村民多是侨眷,在抗日战争时期,潮汕沦陷,侨批难寄,故有“饿死”之说。
海外潮人的侨批给家乡亲人带来了温饱,给家乡的建设带来了繁荣,同时,也热情地兴办社会福利事业,于是给后世留下近代泰国侨领郑智勇的“稜过大鱼池”、“二哥丰养仔,加加爱”、“生有二哥丰,死有大峰公”,新加坡侨领陈毓宜的“金锁匙开咸菜瓮”和澄海隆都前美乡陈慈黉家族的“慈黉爷做风水”、“梅座山下好乘凉”等潮汕俗谚。
俗谚说“海内一潮汕,海外一潮汕”,海外潮人现在遍布世界各地。据说现在潮籍海外侨胞约1000多万人,与潮汕本土的人口相当,分布在40多个国家、地区。俗谚云“骨头总爱回唐山”。海外潮人“根”在家乡,情系家乡。
潮汕俗谚不愧是研究潮汕历史文化的活化石,它记下了海外潮人艰苦创业的历史陈迹,留下了侨批文化的记录,也留下了海外潮人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。 (郑绪荣作者系原汕头市第九中学校长、“研究中心”特约研究员)
02月18日